千盼萬盼的暑假到來了,總算可以鬆一口氣,那是多麼讓人心情愉快。我的指導教授問我想不想到Motorola做Summer Intern,Motorola 是大公司,加上是指導教授親自介紹的,我沒多想就答應了。這個暑期實習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我從來沒去過亞利桑那州,西部電影裡的沙漠和峽谷,讓人想去一探究竟。

我把大大小小所有的家當全部塞入我那台三菱Diamante,整台車裝得滿滿的,到提款機領了一些現金,加滿了油就上路了。從史丹佛開車到鳳凰城,如果沿路不停,大約要十二三個小時,沿路一半是沙漠,我沒有什麼行前計劃,打算開到那算到那,不急著一天之內開到鳳凰城。一個人做長途旅行,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以前大學時代,我背著小背包,一個人坐四個小時的火車往返於台北和嘉義之間,覺得好像在流浪。 現在就更像在流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車上,如果半路上消失了,就好像從來都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似的,說不定我真的不存在,搞不好打電話回史丹佛時,朋友們會回一句「你是誰」。我想,我可以寫懸疑科幻劇本。

Motorola 給我的任務很特別,他們要我用一種奇怪的物件導向式語言設計一套系統,把當時先進的「Known Good Die」晶片測試實驗室自動化,從晶片載裝,儀器控制,各種量測,到數據分析等等,全部由此系統自行完成。我心裡在想,有沒有搞錯,雖然我是唸電機工程,但電機工程也分很多類,我又不是專攻軟體設計。看到我一臉疑惑,他們誤會我在想什麼,趕忙解釋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全自動化是不是真能做到,只是想找一個史丹佛的研究生來試一試,「如果你暑假三個月做不出來,我們可能就放棄全自動化這個想法」 。這一句「好心的話」帶來的壓力還真大,好像如果我做不出來,不但會丟史丹佛的臉,還會害一個大公司改變策略。只好硬頭皮,把每台儀器的使用手冊,傻傻地從第一頁看起。傻人有傻福,出乎意料之外,不到三個禮拜就完成這全自動化系統。Motorola 很滿意,覺得我已超過原本三個月的工作,剩下兩個多月的暑假,讓我用公司的資源做自己想做的事。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一旦忙久了,突然閒了下來,反而不適應。我總覺得怪怪的,覺得自己很混。鳳凰城的夏天奇熱無比,在戶外打個蛋,沒多久就熟了。如此熱的天氣,想混也不知道去那混,窮極無聊,又開始飆車,而這次總算升級到飆汽車。亞利桑那州一遍沙漠,高速公路又直又空盪,非常適合飆車。Diamante這車,起步遠不如BMW來的快,但是到了時速100公里以上,非常穩,操控靈活,再往上加速就十分順暢,常常不由自主地飆到超過時速200公里,這雖然比不上德國的Autobahn,但也讓我體會到挑戰極速的感覺。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有一次我從拉斯維加斯飆回鳳凰城,看到一臺車從後面快速追上,我以為有人想和我飆車,油門一加,把他給甩掉了,沒多久他又追上來,這時才發現事情大了,是一臺警車。依照亞利桑那州的法律,以將近高速公路速限兩倍的速度飆車,是可以被關一個晚上的,何況我「拒捕」在先。我只好想盡各種理由來解釋自己的行為,最後只好拿出史丹佛學生證,哀求放了我這可憐的學生。沒想到這位年長的警察,瞪著我的學生證看了又看,真把我放了,罰單也沒開,還告訴我前面的警車已經準備要包夾我,要我好自為之。經過那次教訓,我已很少飆車了,Well,至少很少超過時速160公里。

人也是一種有預感的動物。當我帶著空虛的感覺從鳳凰城回到史丹佛時,才知道我的指導教授已決定去亞洲客座訪問一年。每隔七年,史丹佛的教授都有一年的「sabbatical leave」,這對研究已上軌道的學生影響還算好,有些教授也會分幾次用掉這一年的休假,也免造成學生太大的困擾。我那時才剛剛開始做研究,連題目都還不確定,一年沒有教授當面指導,對我的研究進度有很大的影響。眼看著同學們一個個拿了碩士就去工作,趕搭矽谷的掏金熱潮,我面對的卻是平均六年半的博士研究,這一年的不定數,又不知會把這六年半的平均值拉長多少。而其它留下來唸博士的學生,也一一找到指導教授,開始拼命地往前跑。只有我在原地踏步,看著我原先拿全額獎學金的優勢逐較失去光芒,我感到非常惶恐,非常失落。

在史丹佛的第二年,我想我得了輕微的憂鬱症,常常會想到我在沙漠旅行時的一些疑問。 如果我這個人不曾存在,那我又是誰? 如果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分開了,我又擁有些什麼? 所謂過去的我又是什麼?是一疊疊相片?是一張張文件?還是一句句說過的話? 半夜經常突然醒來,不知道是那一年,不知道人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第二年裡,我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