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六月畢業到國中九月開學,短短的三個月,我有了重大的轉變。我國小成績平平,班上十二三名左右,全年級有二十幾個班,就算全縣市的議員外加全體家長會成員都好心送畢業生一個禮,怎麼算大概都輪不到我領。這本來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我也不在乎。不知是怎麼了,我母親正好有事到班上來找老師,發現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害怕我幼小心靈受到打擊,於是,我父母親私底下買好了禮物,假裝成學校準備好的禮物,要老師送給我。我收到禮物時,其實很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裡很難過,覺得要讓父母這麼勞心,很對不起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應該要唸書,不要再讓父母擔心。

然而,從來不唸書的我,要開始認真唸書,何其容易。當時,我父親擔任一所私立中學的校長,我順理成章的到父親學校的國中部就讀。升學時代的私立中學,暑假才剛始,就得先上暑期輔導,當然也就有一大堆的考試。身為校長的兒子,每個老師都以為我國小成績名列前茅,看到我考試成績,都十分不解。就在暑期輔導快結束前,在一次數學考試中,拿到很好的成績,數學老師特意叫我到他辦公室,告訴我:「我就知道你很會唸書,只是一時適應不良,現在恢復正常了,好好表現」 。這一句話,像一支超級強心針,更像一個法官下令把所有過去的犯罪紀錄全部銷毀。從那時候開始,我在書桌前心如止水,可以連續好幾小時專心唸書而絲毫不分心。這樣的方法唸書,就算資質平庸,不名列前茅也很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這位數學老師,記得他跟我說那句話,也記得他教了我國中三年的數學。

就這樣的三個月,改變了我整個人, 改變了我對自己的定義, 也改變了別人對我的看法。我的成績越來越好,不只是拿下第一名,也把和第二名的差距越拉越大。漸漸地,唸書不再只是為考第一名,而是對自我的挑戰。而當你拿滿分的次數超過某個界線,別人就不在歸因你多麼認真唸書,轉而開始懷疑你的大腦結構。

這一段日子裡,我的學業成績可能突破了不少,不過,在很多其它方面,依然是呆呆的。譬如說我是一個乖寶寶, 老師學校規定什麼, 我一定照做。記得當時學校要求書包要從左肩側揹到右腰, 而水壺要從右肩側揹到左腰, 如果你暨揹書包又揹水壺, 那你的身前和身後,會各展現出一個大叉叉, 難看極了, 我想全校只有我一個人照辦, 而一揹就揹了三年。 到現在我還忘了問我父親, 當時學校為什麼要那麼婆婆媽媽, 什麼事都要管, 不過, 我想一定不是他這個當校長的出的餿主意。另一個故事也很好笑, 都已經上國中的人, 我還相信某人在唸軍校時, 會一大清早在雪地裡刷馬背以激勵自己, 我當然沒有馬背可刷, 總不能叫我每天刷我家的狗吧。 所以,我每天起床盥洗後第一件事, 是刷我的黑皮鞋, 我每天一定把我的皮鞋擦得又黑又亮, 這一擦就擦了三年, 實際上是六年, 後來我也管不著某人當年是不是真的刷馬背, 只覺得早上擦皮鞋, 可以順便想一想當天要做的事, 頭腦會清醒一些, 所以, 上了高中後仍延續這個習慣, 又多擦了三年。不過, 頭腦清醒的原因, 可能不是想事情, 而是那有刺激味的鞋油。

雜七雜八說了一堆, 現在可以解釋一下, 我如何變成教育部關照的「 資優生」。在特殊資優教育推展計劃下, 教育部每年會出公函給各學校, 要求推舉資賦優異學生參加考核。這個考核, 並不容易, 要過好幾關關卡,淘汰率非常高, 像我唸的那種地方性的私立學校, 可能連第一關都沒希望, 教育部願意把公函發給學校, 就已經算是很看重學校了, 所以, 往年承辦的教學組長在收到公函後, 多半把它丟到櫃子裡最裡層, 從此就沒人見後這公函了。到了我這一年, 情況改變了, 一方面老師可能覺得我這個小孩真的有點怪異, 另一方面, 我是校長的兒子, 就算是報上教育部被打回來, 也會多少得到校長「關愛的眼神」, 何樂不為呢? 就是這樣子, 我開始在所謂的教育部特殊資優教育推展計劃的考核裡, 過關斬將。

首先, 第一關是文件審核, 這我倒是沒什麼參與, 負責承辦的教學組長, 正好是我的化學老師, 很清楚我的情況, 把我的「怪異行為」整理條列出來, 附上各科的成績, 回報給教育部。奇蹟出現了,我竟然過了第一關,我想我的化學老師, 一定是個行銷高手, 不然就是把申請文件泡了什麼化學藥水, 把教育部的官員迷惑住了。

第二關是智力測驗,這可不是一般的智力測驗, 據我了解, 教育部請師範大學召集各方專家, 特別設計這個三小時的智力測驗, 主要在區分「聰明的小孩」和「稍微更聰明一些的小孩」, 每年重新設計, 絕對沒有考古題。老實說,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考智力測驗, 國小時考過一次一般的智力測驗, 可是我連月考都用猜的,那會好好考不計成績的智力測驗, 反正老師也只會關心全班前幾名學生的智力,像我那種不唸書的小孩, 老師不會把它當一回事。

這智力測驗, 沒有我想像的可怕, 或多或少是從一般的語文類比,邏輯推理,幾何數學等演變出來的題目。不過, 有一個段落,非常不一樣, 這個段落是考三度空間觀念, 它把很複雜物體的三度空間圖形, 拆展成二度空間的平面圖, 要你從一個三度空間圖形,選擇它對應展開後的平面圖, 或是由展開後的平面圖, 找出它對應的三度空間物體。而這種題目真正的難度, 在於它只給你從某一角度下看到的三度空間圖形, 你根本不知道這物體背後長什麼樣, 可是, 題目設計得很好,五個選項,就真的只有一個能對應上。然而, 我的運氣真的不錯, 這種題目,對我而言,如魚得水。你還記得我在上一章所說的故事嗎?我小時候不唸書而一天到晚拆東西,在頭腦裡把物體轉來轉去拆開再裝回去,就好像不用花錢的電動玩具, 我早已打到高出很多階的程度,三個小時的智力測驗, 我一個半小時就寫完走出考場。你問我的智商多高,我也不知道, 教育部從不公佈這種智力測驗的結果, 我只聽說過關關卡是140, 不過, 我懷疑沒那麼高, 因為我過關了。

第三關就更奇怪了。全部通過第二關的學生, 都得到師範大學, 參加為期一周的研習營。其實, 這時候只剩下幾十人,而這個研習營根本就是一連串各式各樣的考試, 從筆試, 口試, 到動手做實驗, 就連吃飯睡覺都離不開師範大學。這讓我想起現在流行的「真實生活節目 (reality show)」, 主辦單位好像在各處裝滿了攝影機, 24小時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想盡辦法找出破綻, 看你是不是假裝的資優生, 而如果這種情況下, 你能裝一周的資優生而不穿幫, 你可能比一般的資優生還厲害。

這個研習營, 分為數學,物理,化學,及生物四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好運用完了,我應該去數學組的, 卻被分到化學組, 化學是這四科中,我最沒有把握的, 怎麼會發生這種悲慘的事。據我事後了解,才知道負責承辦的教學組長, 特意好心地幫我把化學組排在第一志願, 原因他教我化學, 覺得我表現不錯, 從頭到尾都以為我想唸化學。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 不然也別的辦法了。那些教授們不知那裡來的時間, 想出一大堆古裡古怪的方式來考你, 我常常連到底要我們做什麼都搞不清楚, 考試時間就已經結束了。不過, 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覺得, 我們組裡, 有一個高高的女生, 似乎什麼都會, 什麼都答得出來, 教授們也不斷地稱讚她, 我心裡酸溜溜的, 只能在私底下和其它學生說這位女生的壞話, 想來想去, 我們能說的壞話也只是她有一個奇怪的姓氏, 畢竟人家真的做得不錯。那個禮拜, 我有點自暴自棄, 心想這特殊資優教育推展計劃也沒什麼大不的, 我又不是怕考高中聯考, 仕可殺不可辱, 我決定把心放寬,好好玩一個禮拜。結果,也不知道是那些教授們欣賞我這套漫不在乎的作風, 還是真以為我厲害到氣定神閒, 我不但過了這一關,還被選為代表化學組在結訓時做專題報告, 把那個怪怪姓氏的女生氣炸了。很多年以後, 我和這位女生在史丹彿大學再度相遇, 她比我晚一年來史丹彿, 成為我的學妹, 兩個人談起這段往事, 都覺得很有意思, 她說她記得有一個個子小小的男生, 一直打破試管,還大言不慚地說他父親是校長, 在學校打破再多化學儀器也沒關係。我想, 我那時果真是呆呆的。

最後一關容易多了,是一個學科測驗,用以取代高中聯考。到了這一關,已沒剩幾個人了,所有知名高中都開始搶人了, 沒有人會管我們學科測驗的成績, 學科測驗純粹是一個形式, 避免在聯考制度下落人口實。而最後這一關,很早就結束了,所以國三下學期, 有一大半時間, 我都沒事做,每天揹著書包到學校看別人準備聯考, 學校也不再要求我考月考或期考, 而我自己利用這段時間胡思亂想, 順便把一本大學的微積分看完。

就是這樣,我正式成為特殊資優教育推展計劃的一員,掛上了「 資優生」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