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跟隨倪老師最早的學生,也不是和他學習最久的學生,但或許是和他機緣最特殊的學生。我和倪老師的互動,或許也和絕大多數的學生們不一樣。許多人覺得倪老師很嚴厲,我從來沒有看過倪老師生氣,許多人不敢打擾倪老師,我和他半夜在網上聊天,一聊就是幾個小時,許多人見到倪老師即拘謹恭敬,他卻拉著我去飆車,尋求放開的自我 。

這次倪師母決定要出版倪老師過世十年的紀念文集,好幾位師門下的前輩和後進聯絡我,希望我多聊聊我認識的倪老師。許許多多的往事,一大堆的網上對話及電郵,大多是我和倪老師的私人事情,以及彼此對許多人事物的討論,沒有什麽好公開的。不過,難得出版紀念倪老師的文集,把一些故事寫下來,一方面免得老了後都忘了,另一方面讓大家從不同角度來認識倪老師,倒也不失文人的風雅。

大將風範。那一年,我和孟懷縈教授邀請倪老師到史丹福大學演講,倪老師欣然答應。本來我們已經安排好位於史丹福醫學院李嘉誠中心(Li Ka Shing Learning and Knowledge Center)的場地,那已經是校内最大的演講廰之一,可以容納三百多人。倪老師演講的消息還沒正式公佈,參與協辦的台大校友會及中國工程師學會的工作人員們都急著想先報名,預估參加人數會遠遠超過了會場的容量。我們只好尋找校外的場地,忙碌奔走後,總算訂下了聖克拉拉會議中心(Santa Clara Convention Center)的大型場地,可以容納一千多人。即使如此,訂票的數目依然超過了會場的容量,很多人得當場排隊候補。正當我忙於協調兩百多位參與協助的志工朋友時,孟教授突然急著找我,她在手機那頭大叫:「倪老師的投影片怎麽只有十幾張」!原來倪老師把演講的投影片發給我時,我還沒來得及看,就直接轉發給孟教授。她看了以後很緊張,一般而言,一張投影片講一到兩分鐘,倪老師三個小時的演講,少説也得有個七八十張投影片,怎麽只有十幾張?孟教授和其他志工朋友們,沒有一個敢問倪老師,只好由我來問老師。倪老師聽了,氣定神閒地說沒問題。果然,倪老師上台後,台風穩健,侃侃而談,根本不需要投影片。倪老師的氣勢讓一千多位聽眾全神貫注,整場演講,儼如大將揮兵前進,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為大家帶來了難以忘懷、醍醐灌頂的中醫啟蒙教育!

無時無刻不關心中醫的傳承。倪老師在舊金山灣區短暫停留期間,孟教授特別在朋友家舉辦一次聚會,請了好幾位有影響力又對中醫有興趣的朋友們,讓他們有機會向倪老師請益。聚會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好酒好菜,每位嘉賓都很盡興地和倪老師及其他人寒暄,一幅賓主盡歡的畫面。然而,倪老師的心思似乎不在現場,中間空檔時間,把我單獨拉到另外一間房間,拿出一疊印好的資料,他說:「宗恩,這是我將在台北要教大家的病例,我先來跟你講解一下…」。 倪老師一個病例一個病例地解釋給我聽,也一一回答我的提問。其他人看到我們兩個單獨交談,雖然心裡急著希望倪老師返回到聚會裡,也都不好意思打擾我們。就這樣,倪老師和我撇下大家,討論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倪老師確定我完全了解那一整疊的病例,他才放心地回到餐廳,再度和大家閒聊。

倪老師和我有許多共同的嗜好,其中一項是槍枝。倪老師有很多把手槍及長槍,除了擺在槍櫃裡的槍枝外,也有好幾把上了子彈的手槍藏在家裡各個房間裡。他說這樣壞人闖進家裡時,無論他在哪個房間裡,都有辦法拿到槍枝來捍衛住家。一天傍晚,倪老師及師母找我、方亮(老師的姪子)、雅晴(診所跟診班長)及伊鳴(北大留英醫學博士)到家裡來一起共進晚餐。茶餘飯後,老師和我們閒聊,我們起哄要看倪老師收藏的槍枝,老師興高采烈地從餐廳開始,一間一間地把藏好的槍拿出來給我們看,最後還帶我們到二樓主臥房,打開槍櫃,拿出一把把長槍來給我們看。方亮、雅晴及伊鳴三位對槍枝沒有什麼經驗,特別興奮,搶著把槍拿在手上,卻沒注意到槍口是不是對著人。這可把倪老師和我嚇壞了,無論槍中是否有子彈,這都是非常危險的壞習慣。 我和老師四目相對,會心地點個頭,兩人一起把所有槍枝擺回到槍櫃裡,我以老師得早點休息為理由,讓他們三位從興奮中清醒,一起向老師告辭。倪老師好幾次說要一起去靶場打靶,我也特意買了一副射擊用的護目鏡,準備在靶場給他一個驚喜。很可惜,雖然老師和我很多次一起聊天、吃飯、飆車,就是沒有一起打靶過,機緣錯失了,就再也沒機會了。現在,我每次去靶場打靶,都戴著當初為老師買的那副護目鏡。

人紀與天紀。我和倪老師學習人紀之外,老師也要我學習天紀,他很早就把一套天紀教材寄給我,我也常常向老師請教。曾經有幾年,我非常熱衷於天紀,紫微斗數似乎也算得挺準。很多人知道倪老師看診時不幫人算命,大概沒幾個人知道倪老師推辭不了找他算命的人情壓力時,他會把人轉給我,由我來幫忙算命。有一次我在北京,被一些朋友灌酒灌得半醉半醒,一群人跑到我旅館房間起哄,要我幫忙算命。那天晚上不知道發了什麼酒瘋,我竟然答應了,幫忙一個接著一個算命,講出的內容讓當事人目瞪口呆,許多不為他人所知的事情竟然被我準確地說了出來!這些朋友被這樣的情況震撼住了,不但自己信服,還打電話給他們的朋友,趁我興致高昂時,要他們也趕來旅館向我請教。或許因為酒精的作用,我記不清楚當晚的事情,朋友事後告訴我,當天晚上我一連幫二三十人算命,每個人都驚訝不已,欲罷不能,直到半夜兩點多,朋友們實在不忍心再打擾我,把大家趕出我房間,幫我抬到床上睡覺。我把這件事告訴倪老師,老師一點也不驚訝地說,你現在知道到「師」和「匠」的差別了吧,「匠」是靠牢記條文去算命去看病,「師」是靠心靈感受去算命去看病,這中間的差別只能自己感受,無法用言語解釋。那件事之後,我的天紀功力似乎往上了一大層,也因此開始有些恃才傲物,幫人算命時常常會多說很多,給人許多的「指點」,自以為是幫助他人,其實只是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沒過多久,一些奇怪的事情開始蹦了出來,每次幫人算命後就會遇到一些麻煩,雖然沒有讓我實質上損失什麼,卻讓我心裡很不平靜。我向倪老師請教,老師沒有直接回答,卻說你知道為什麼「看病不算命、算命不看病」的道理了吧!我立即茅塞頓開,戒慎恐懼,保持謙虛。從此不直接幫人算命,即使人情壓力下,我也只以人生閱歷多一些的角度下,如同商業顧問一般,提供一些人生道理的咨詢。

2011年四月,我回台灣,到倪老師台北基隆路的家裡問候老師。雖然老師依然侃侃而談,看得出來神情上沒有以往那股強勁的力道,老師緩緩地解釋,他前一陣子身體不舒服,因此比較少和我在網上聊天。師母趁老師不注意時,悄悄地告訴我,老師給自己開藥後,都不好好服藥,要我找機會勸勸老師,師母說大概只有我能勸得動老師。我很難過、很擔心,我正準備要和老師談這件事時,老師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拿起電話打給台北漢唐診所,要當時管理藥房的堯欽製作一包十棗湯膠囊。老師掛上電話後,轉頭告訴我:「你常常到各地出差,北京上海冬天很冷,你得注意身體,晚一點你去診所拿十棗湯膠囊,以後出差都帶上,以備急需….」。這讓我很感動,師母和我正在擔心老師的健康,老師自己卻想著幫我做好準備。

那次到台灣,我太太和年幼的兒子正好也在台北,即使倪老師顯得有些疲憊,他堅持要帶我們全家到陽明山上用餐及參觀他新改建好的房子。老師要我先到台北診所拿十棗湯膠囊,在那等他來接我們。老師親自開車,老師說Nissan GT-R太囂張,容易被警察抓超速,Volkswagen GTI Turbo雖然只有200多匹馬力,因為車輕小,在台北市區開起來更靈活。師母坐在老師旁邊,我們三個擠在後座,還沒坐定,老師用力踩油門,衝了出去。老師把Volkswagen GTI Turbo當成Nissan GT-R來開,從台北市區一路飆上陽明山,老師開車的勁道,比我當年念台大時飆摩托車還更強大。這也讓我和太太想起來,當年我騎摩托車帶她從羅斯福路、中山北路,一路飆上陽明山、金山,再飆回天母送她回家。感受到老師這股飆勁,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兒子還冒出一句:「爸爸老師好像比爸爸還會飆車」!

倪老師和師母找了一家隱藏在陽明山樹林裡的餐廳來款待我們全家,老師說這裡的菜最好、最新鮮,我們也不客氣地開始享受美好的餐點。餐點用盡,正當我們準備改往老師陽明山新家時,老師開始有些喘。老師在我們面前沒有什麼掩飾,他拿出了小青龍加石膏湯科學中藥粉劑,要我幫他倒杯溫水來沖服。看到老師喝藥的樣子,我忍不住眼眶濕了,又不想掃大家的興,悄悄地轉頭把眼淚擦乾,結果還是被師母看到了,師母給了我一個無奈的眼神,似乎在提醒我多勸勸老師好好服藥,我的心都揪在一起,我真的應該常回台灣探望老師!

用餐之後,我們來到倪老師陽明山的新家,老師興緻盎然地解釋他怎麼找到這塊地、怎麼把農舍改成豪宅、怎麼裝修他的個人音樂工作室等等,老師指著對面山頭的一個農舍說,他本來打算買那塊地,對方怎麼都不肯降價,交涉膠著時,現在這塊地正好上市求售,他順著機緣改買了這塊地來改建。我們讓倪老師在客廳休息,師母帶著我們全家到廣大的院子參觀,整塊地是往上爬坡的,我們一面往上,師母一面和我們閒聊他們從佛州搬回台北的過程,佛州診所由「鳥蛋」 接手經營(「鳥蛋」是李大叔Jack的外號),桃花島上的住家還空著,偶而Jack會去幫忙打理一下。參觀過倪老師陽明山新家後,老師開車送我們全家回旅館,在旅館大廳前和老師揮手道別,那是我最後一次當面見到倪老師。本來說好了十月要再回台灣看他,我因為加州的事情繁忙走不開,不得不取消了那次的亞洲行程,這也讓我錯失了再見到老師的機會。

雜亂地講了幾個我和倪老師互動的故事,和我跟隨倪老師學習中醫及老師要我負責傳承他教學工作的事情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這麼多年來,許多人告訴過我,他們夢到倪老師講解中醫或交待任務,就連師母也告訴過我,夢見倪老師要她把書拿給我,我卻只夢見過倪老師和我吃喝玩樂。然而,許許多多和老師互動的故事,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也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方向。

倪老師正式退休搬回台灣前,我幫老師舉辦及主持了他一生中最大型的公開演講,老師在飛來舊金山灣區前,寄了一封電郵給我,他說:「這次的演講對經方未來的發展很重要,這次由我主講,希望下次是由你擔當此重任,你是老師最看好的一位。」在倪老師的厚愛及信任下,我開始在各地重要的醫學研討會中闡述倪老師的教學內容,從中國醫藥大學五十週年特邀主講、連續幾屆的廣州中醫藥大學國際經方班、加拿大國際傳統醫學大會等,到這次新冠疫情大爆發下,中醫抗疫成效讓廣大的群眾了解倪老師經方思維的卓越。當我每次在電腦前寫文章、寫醫案時,都會想起當年半夜在網上和倪老師聊天的場景,寫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好像在跟倪老師報告我做的事情、治療的病例,戰戰兢兢,卻又有倪老師和我師生互動獨特的風趣!

哲人已遠,典範長存。倪老師永遠是我這一生中最特殊、最有意義的老師!

李宗恩 謹記於加州辛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