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四晚上從舊金山飛抵重慶,到了下榻的北碚南宇大酒店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北碚中醫院副院長萬鵬教授仍在旅館大廳迎接當晚到達的演講嘉賓。萬副院長很熱忱地歡迎我到重慶,也和我聊了一會兒。萬副院長說倪海廈老師和我,好像俠客一般,江湖上有所傳聞,但是人影少見,武功招式又和一般人不同,帶有相當的神秘色彩。

我進入旅館房間後,思索了一下萬副院長的敘述,想想還形容的真好。中國大陸中醫本科訓練出來的中醫師們,就好像朝廷命官一般,有一定的方式來訓練、考核、升遷、管理等等,練的武功有特定的規範,擁有很多朝廷給的資源,但是受到朝廷成文與不成文規定的約束,又得遵守官場上的長幼尊卑。而俠客卻大不相同,平時隱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練的武功和朝廷規範背道而馳,自由行走江湖,既不受官場制度約束,也少與朝廷打交道。可是,當江湖出了事,朝廷解決不了時,俠客就在「沒有官銜」的情況下,被朝廷請來協助,事情解決了,又歸隱山林,不與朝廷命官爭功。

這次到廣州中醫藥大學附屬重慶北碚中醫院演講及查房教學,進一步了解了中國大陸科班訓練的中醫師是如何臨床看診的,也多了解一些這些「三甲」中醫院的運作程序,感觸很多,也有些無力感。

查房教學兩次以後,幾位資深的主任醫師在我面前討論,他們說像我這樣用純中醫方法看診的中醫師,在中國大陸大概沒有了,絕大多數的中醫師都是要病人去驗血、驗尿、CT、MRI、照胃鏡等等,看著那些西醫檢驗報告,知道西醫這個病名那個病名後,再「翻譯」成中醫的對應,再想該開什麼中藥方。中醫「辨證論治」的精髓,變成了中藥材對應西醫病名,雖然每位中醫師對應的策略與選取的中藥材不盡相同,但是,如果西醫病名是「胃潰瘍」,那治病的起始點就是「胃潰瘍」,而不會是「太陰證」、「肝木剋脾土」、或者其它各種中醫辨證的起始點。這樣「中西合併」的方法,好處是容易「整齊一致」,病人在這家大型中醫院診斷為「胃潰瘍」,換到另外三四家大型中醫院,八九不離十,也都是診斷為「胃潰瘍」,不像以前看中醫,十個中醫有十一個說法,如此的改變,對「朝廷制度」的管理,是很有幫助的。但是,這種診斷方式,偏離中醫根本的理論與方法,對於一般的病症還可以處理,對於難度較高的病症,「深層內功」是打不出來的。

「朝廷制度」也限制了醫師們的臨床治療。譬如說「細辛不過錢」,中國藥典規定細辛用量不得超過3克,即使許多中醫師知道其實這個限制是錯誤的,臨床上大家都儘可能不要自找麻煩,即使認為病人需要超過3克的細辛,也只好開3克將就將就。比細辛強悍的中藥,那連提都不要提,生硫磺、生附子、生半夏是不可能上藥方的。如果開的藥方不符合中國藥典的規範,而病人明明是因為其它原因出了事,病人或家屬來抗議鬧事,增加「領導」的麻煩,即使醫師沒有錯,也得低頭道歉,如果害了醫院賠錢,那麼醫師的未來可能將在病例整理室渡過,不要再奢想往上升遷。

再來是大陸本科中醫師的訓練,絕大部分受到同樣教材及思維模式的限制,就好像「朝廷制度」下的制式武功,總是在同一個範疇裡找答案,很難有機緣來突破原有的範疇或做重大的改變。當然,有時也會有好的特例,譬如這次北碚中醫院腸胃科陶楊主任告訴我他的一個好案例。陶主任說前一陣子,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便秘嚴重,很不舒服,給一位知名的中醫看診,這位中醫認為是腸胃太熱、津液不足,於是開了些寒涼藥給老領導,老領導服用後第一週大便順暢,可是第二週又沒有效了。老領導只好找另一位知名的中醫看診,而這位中醫認為是腸胃太寒,開了些溫熱藥給老領導,老領導服用後,又是第一週好、第二週沒有效了。後來,這位老領導來看陶主任,陶主任看了前面兩位名中醫開的藥方,覺得兩位都有各自的道理,於是把寒涼藥和溫熱藥一起開給老領導,結果一週就把老領導治好了!這樣的思維突破,在中國大陸是很難得的,大多數的中醫都認為,把寒涼藥和溫熱藥開在一起,會互相抵消。陶主任這樣的寒熱互用,在朝廷制式武功下是很少見的,然而,對俠客而已,即使是大熱的附子及大寒的石膏,兩者開在一起時司空見慣的事,只要開方正確,各個中藥發揮其各自的功能,而不是互相抵消。(注:我演講中有醫師問到我一個案例中並用藜蘆和芍藥,在中藥「十八反十九畏」中,「藜蘆反芍藥」不可並用,下次有時間我再另外寫篇文章來討論。)

而「朝廷制度」下,最大的影響是朝廷命官的考核與升遷。許多位對中國大陸醫學界熟識的人告訴我,撇下人際關係或利益交換不管,中國大陸的考核標準有幾項重點:科研結果、論文、出國學習、每年看的病人總數、每個病人治療的平均花費等等,而科研往往是最重要的一項。在中國大陸中醫界,做科研最好的路徑就是用小白鼠來做中藥化學成分的各種討論,既快速又有很多東西可以寫,一年發表好幾篇論文不是問題。這些博士碩士級中醫師很清楚,小白鼠實驗根本和人體沒有太大關係,但是,做人體實驗很麻煩、花費大、時間久,而且往往沒有結論,怎麼能用來升遷呢?那經典中醫智慧裡的邏輯判斷思維就根本不用想了,整理、思索、研究了幾年,可能連一篇論文都寫不出來,沒幾個還沒升到頂的中醫師會願意「自斷前途」。另一方面,「臨床治療效果」是不納入考核標準的,不是「朝廷制度」不想考核臨床治療效果,而是沒有辦法有系統的評估。在目前中國大陸醫保制度下,病人往往跑來跑去,又沒有國家中央集中的病例紀錄,臨床治療效果評估會太主觀,無法真正達到考核的目的。在這樣考核升遷的制度下,會願意犧牲難得的休息時間來專研中醫經典、精進醫術的中醫師已經不多了。(注:中國大陸現在也有不少的醫案,但是,仔細研究會發現往往只是「處理一時的症狀」,譬如肝癌的病人胃出血,中醫師用中藥停止了胃出血,就寫成「肝癌醫案」,那病人的肝癌?其它的病症呢?那就沒有討論了,又譬如肺癌的病人體力不好、吃不下飯,中醫師用「香砂六君子湯」來應付,就被寫成「香砂六君子湯治肺癌醫案」,那病人的肺癌呢?肺癌移轉的腦瘤又怎麼辦?這些都沒有被醫案給紀錄下來,或者病人看了幾次就不見人影了。)

簡而言之,「朝廷命官」有很多的優勢,系統化訓練也好、資源也好,都有一定的制度,只要你肯認真照著做,官位就會一階一階的往上。不過,也因為制度「一致性」的要求,以及制度下種種的限制,「朝廷命官」有他們的苦衷,也有他們固定的思維模式。俠客就不同了,俠客平時沒有朝廷的照顧,卻也過得自在,無須應付官場上的倫理,躲在深山裡研究古老的武功秘笈,靠著不斷的實戰經驗來精進武功,不用管朝廷的考核標準。

這次國際經方班,除了演講與差病房外,主辦單位還做了專訪錄影。專訪時,主持人問我,我學中醫才短短十年,為什麼就被排入了「全國級名醫榜」?我想了想,我回答:「因為我沒有浪費什麼時間」。是的,我一開始就跟著中醫大師級的倪海廈老師,找對了師父,指向了中醫經典智慧這條路,就已經比別人幸運很多,加上我沒有「朝廷制度」的負擔,專心練經典武功,無須赴京趕考,等到朝廷知道我的名字時,我已經是俠客了。不過,俠客終究是俠客,偶而出來和朝廷命官切磋武藝、幫忙抓一下江洋大盜就好,和朝廷接觸久了,就免不了落入「朝廷制度」的影響,失去了俠客該有的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