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位病人，華人，中年女性。2009年腸胃道不適，脹痛、乾嘔、消化不佳等，到西醫院檢查，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我仔細聽了病人陳述當時的症狀，其實是肝膽問題影響到脾胃，並不難解決，一些清肝膽、平胃的中藥就可以治癒，不過，這並不是這篇文章討論的重點。病人看了西醫以後，雖然被告知沒什麼問題，還是胃脹痛等，於是開始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是什麼不治之症，非常緊張擔心，進而產生了憂鬱的症狀。

十多年來，病人為了治療憂鬱症，到處尋醫看診。當地的三甲西醫院要她服用精神科藥物，病人不願意，改到三甲中醫院看診。三甲中醫院的主任中醫師還是要她服用精神科藥物，這讓病人很失望，於是開始打聽哪位民間「中醫師」能治憂鬱症，幾年下來，病人看了許多有執照及無執照的「中醫師」。一開始，雖然中醫治療效果不佳，至少那些中藥方還有些道理，後來越來越亂，亂到匪夷所思，病人卻深信不移。

譬如有位自稱是情志病的「專家」，沒有任何醫學執照，要病人只吃生的糙米，不准吃其它食物。病人竟然聽他的話，三四個月下來只生吃糙米，導致營養極度不良，本來就瘦弱的病人，體重快速下降十多公斤，健康狀況惡化。更有問題的是，這位「專家」說中國大陸只有他賣有機的生糙米，病人一定得跟他購買，價格當然也就不便宜！我想任何有基本常識的人都會知道這根本是個騙局，病人卻告訴我，她是佛教徒，那位「專家」也是佛教徒，佛教徒都是好人，佛教徒不會騙佛教徒！真是位無知的病人，自稱佛教徒、每天佛經掛在口邊，卻做傷天害理事情的人，比比皆是！

類似這樣的情況，在過去幾年中不斷地重複，病人也上網在各個微信群中找人看診，不斷嘗試各種奇奇怪怪的「治療」、「營養品」，身體和精神狀況越搞越糟，細節我們就不說了。這次找到我遠程看診，我花了很多時間解釋病人生理心理的問題所在，更花很多時間教導病人正確的看診態度及如何判斷治療的有效無效。我也要求病人停止各種特殊飲食及所謂的營養品，選擇無加工、均衡的飲食等等。

結果呢？才剛剛開始服用中藥幾天，還沒等到第二次看診，病人竟然告訴診所前台，在親友推薦下，已經開始服用中國大陸一家直銷商的中藥保健品，想先服用一段日子，看看有什麼改善，希望先取消診所前台好不容易幫她安排的第二次看診！我知道了以後，告訴診所前台，取消所有已經幫這位病人安排好的幾次約診，把時間段讓給更急著需要看診的病人，如果病人還想要看診，得重新等待幾個月，如果再發生同樣的情況，診所將拒絕接治。為什麼？並不是我不願意幫助這樣的病人，而是這樣的病人只會反反覆覆做愚蠢的事情，病情不會改善，那又何必讓浪費她的金錢和我的時間呢？

魯迅說「可憐的人必有可恨之處」，雖然這句話有所偏頗及扭曲，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許多病人健康及生活上的問題，一小部分是運氣不佳，一大部分卻是自找的，病急亂投醫、投機取巧、貪小便宜、自以為是、喜歡被哄騙而不接受難聽的實話等，是其中常見到的幾項。

前一陣子，台灣的朋友在Clubhouse上幫我辦了個座談，當時有一位做投資的聽眾問我如何選擇醫生。我告訴他，就好像他審理投資案一樣，得做「Due Diligence（深入調查）」。好的投資人及投資基金，不會因為幾句話、幾個例子、幾個人推薦，就把資金投入一個投資案，都得正面調查、旁敲側擊、咨詢各類專家、綜合比較等等。一般人選擇醫生時，無法做到專業投資人「Due Diligence（深入調查）」的程度，但是有一點非常值得大家學習，那就是仔細探求「一致性（consistency)」。再怎麼會包裝宣傳、再怎麼會隱藏謊言的人、公司、診所，都會在某些小地方露出一些破綻，讓你了解當事人的心態及手法，而你基本上可以推斷同樣的心態及手法也會隱藏在其它事物的背後。譬如，如果一家診所把根本沒有什麼經驗及療效的醫生列為指導專家，濫竽充數地宣傳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你就可以認定這家診所列出來的成功病例，一大半也是選擇性包裝宣傳下的「展覽品」。當然，每個人都難免有些「誠實的錯誤（honest mistake）」，譬如不小心算錯錢、搞錯資料等，但一般人只要多花點心思，很容易分辨出其中的差別。

加州正在審訊號稱一滴血檢驗數百種疾病、世紀大騙局Theranos公司的創辦人Elizabeth Holmes。很多人都有疑惑，為什麼當初Theranos能集資到那麼多錢？為什麼當初有那麼多政府退休高官將領支持？為什麼當初多家知名雜誌爭相採訪報導，甚至以女版賈伯斯來稱呼Elizabeth Holmes？其實，打從一開始整件事就有一大堆破綻：從史丹佛大學輟學的Elizabeth Holmes，根本沒有做過什麼生化醫學的研究；許多專研這類技術的專家都無法突破，Theranos卻宣稱可以一步登天；公司董事、顧問、甚至投資人，沒有一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不准任何人驗證公司的技術，卻拿出一大堆編造的數據，並謊稱通過FDA的認證等等。加州法院開庭時，從前美國國防部長，到連鎖藥店Walgreens執行副總，所有關鍵人物都說自己被Elizabeth Holmes誤導了、欺騙了。事後諸葛，很多人嘲笑這一大群董事、顧問、投資人、合作夥伴的老男人，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女孩騙得團團轉。然而，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無知的病人，被一堆誇大不實的宣傳給欺騙，還信誓旦旦地維護欺騙他們的人，那麼，Theranos的世紀大騙局也就不難理解了。

「看到一隻蟑螂，就代表角落藏了一百隻蟑螂」。明明破綻擺在眼前，卻選擇相信那些花言巧語，賠上自己及家人的金錢及生命時，不要覺得自己很可憐、值得大家同情，因為你早已是魯迅說「必有可恨之處」的人了！